【朝耀】Crush · 上

  • 国设 史向


  • 朝耀 微量红茶

 

时间太过冗长,长到连爱过你这件事情都成了久远的往事,落了一层层灰,封存在悠远的记忆里。


爱成了最大的禁忌。

 


章  序


闷热的房间早就让人失去了一切耐心,站在最前方的金发青年仍不情愿说出结束的语句,依旧喋喋不休着。天花板的吊扇叶片慢悠悠地旋转着,甚至能看清每一片叶子的样子。虽然无法缓解燥热,但总是聊胜于无。那个一直盯着上方扇叶的人甚至能感觉到它制造出来的微风。


闷响声突然在他的耳边炸开。


整叠的纸张轻磕桌面的声响与低声客气交流的声音交杂着,他知道自己现在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但始终没从椅子上起身。似乎是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人路过虽疑惑却也只是瞥过一眼,又匆匆离开。


“英国先生,已经结束了。”


叫醒自己的人他并没有在意,以至于是谁在叫自己都没能看清。他只是轻轻应和着,不再言语。


他看到了,那个人。人群熙熙攘攘,他还是能一眼就看到他。


他一个人,身影看起来有些孤单。合身的西装勾勒出的完美背部的线条与笔直的身材,就像多年之前遇见他的样子,却又和记忆里不太相似。


他会孤单吗?

他自己会觉得孤单吗?


忘记那个誓言的,是你,是我,还是我们?


他极想拨开重重人群,不断重复着:“抱歉,请让一下。”

请让我到他的身边去。


就像多年前的自己不顾所有,跨过封锁,越过重洋。


只是不想让他感到孤单而已。

是亚瑟·柯克兰希望王耀不再会感到孤单。

 


  • 【前部  1860—1949】



章  


“臣服于我。”


祖母绿般透澈的眸子里含着代表胜利的荣耀之色,隐隐蕴藏着危险的气息。洁白的手套之上沾染着身下人的鲜血,血色浸染了剑柄上的睚眦纹,已然看不出原本之色。血滴顺着剑的纹路从上滑下,回到了原本的身体上。


这一切都像是讽刺。


睚眦的花纹是他地位尊重的象征,那把剑是原本就是他自己的东西。


“王耀,认输吧。”


长剑的末端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肩,更准确地来说是离心脏不远的地方。


“再往下就是心脏了,认输吧,王耀。”


他明明不会再有任何力气反抗自己,亚瑟却在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眸时,仍心有顾虑。他的眼神里,有恨,却又带着高傲的不屑,那是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蔑视。


亚瑟知道他一向不屑于正视自己。他的长发如被玷污的黑色绸缎散乱在泥土中,象征他尊崇的明黄色锦袍同样被污浊,连他自己的长剑最终也成了伤害他的武器,即使这般狼狈,他仍旧不愿意对自己俯首臣称,还要保持着他所谓的帝王之傲,一声痛楚也不曾言语。


即使是特殊体,痛感也是存在的,他一定能清楚地感受到疼痛。


亚瑟恨他愚昧般的高傲,残忍地将长剑一寸一寸地深入他的身体。


“我让你认输!听到了吗,是你输了战争!”


亚瑟咆哮着,反而像个输家一般歇斯底里。


“永远...不可能...”


剧烈的疼痛使他的面部扭曲,他费力地睁开眼,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冷哼一声,依旧保持着自己的风度。


“区区....外邦蛮族,我,王耀,不会对...你们...说半个输字...”

 


  


   即使同一屋檐下住了许久,他眼神里也从未褪去过高傲的冰冷与恨意。


亚瑟只想将他的孤傲与清高搓磨得不剩毫分。沦落为败寇之地已不配拥有所谓的自尊,成为奴隶成为附庸才是应有的样貌。


“英国大人。”


仆人微微欠身向亚瑟行了礼,脚步匆忙地就要进入王耀的房间。


“站住。”


亚瑟盯着她手中的托盘上放着药品与纱布,微微眯了眯眼睛,想起他此刻到了换药的时间。


“给我。”


亚瑟伸手惹得对方惧怕地后退一步,埋下头惶恐地说道:“这种事情不劳烦您,让我们来做就...”


“我说给我。”


从颤抖的双手中接过托盘,亚瑟单手拿着,看见对方欲言又止不禁心生烦躁,连忙摆手示意其离开。


用尽一切手段把他的棱角磨平。


亚瑟微笑着,盯着金属制的方盒。

鸦片膏。


随着木门吱呀之声,亚瑟看到了缠绵病榻许久的王耀。他看起来更加憔悴,时不时地轻咳两声,又扯动了伤口,不得不压制着咳嗽带来的身体起伏。


“嘉龙...”


亚瑟本想亲口告诉他这些日子他错过了什么,听到他的低声呓语,便明白了他已都知晓了。


托盘置于木桌之上,桌面的轻微晃动使得紫砂壶与茶杯之间相互磕碰,发出细微的声响。王耀本就处于浅眠,病痛则折磨得他更加难以成眠,只是细微的声响也令他听得清清楚楚。


“是你无用,没有能力保护他。”


王耀听到声音不由得皱眉,心里难免增添厌恶之情,不愿睁眼看他,也不作回答。


“今天你走运了,是我帮你换药。”亚瑟拿起纱布与剪刀衡量出合适的长度,一边柔声说着,“许久未见我,你有想过我吗?”他走近王耀,一颗一颗地解开衣物上花纹精致的盘扣,露出洁白的纱布。“在你的想象里或者睡梦里,你一定会想起我。”


亚瑟知道他清醒着,他的默不作声亚瑟早就习惯了,也不怒不恼,继续为他剪开已经失去药效的旧纱布,将新药撒在他的伤口之上。


那里的伤似乎将来会成为一道疤,亚瑟心想着,用手指将药粉涂抹开,故意用了力气,只为听见他忍耐疼痛的喘息之声。


“痛吗?”


他还是沉默。


似乎早就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亚瑟在未等他答复之前,便使劲按住了他的肩膀。


“啊!”


“痛吗?”


怎么可能会不痛,本就未痊愈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血滴落在被褥之间,一点一点连成一片。


亚瑟用纱布擦掉手上的鲜血与沾染的药粉,起身拿起了桌面上的方形金属盒。


那原本是镇痛的药,亚瑟加大了剂量给他喂下,看着他的表情一点一点平缓起来,亚瑟明白那是药效发挥了作用。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王耀没有受到病痛侵扰而入眠的。亚瑟冷眼望着他熟睡的脸庞,目光向下移去看到的是早已止血的伤口。亚瑟动作轻柔地将纱布缠绕着在尾端系了一个结。


其实亚瑟从未见过他的睡颜,战败之后看见的只有每日惶恐不安饱受折磨的脸庞,他未曾安睡过一晚。不知出于什么,亚瑟竟在此刻觉得心安,能看到他安详的样子。就像昔日里偷偷望着他那样,慵懒地坐在王位之上,抬眸望着殿下的瞬间那样,安详又温柔。漫长的岁月沉淀下了他的强大与温柔,但他却不曾给予过一丝给自己。

 


章  


一点点被鸦片搓磨掉的是他眼里的骄傲。


亚瑟再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还未跨入正殿的大门,就听见了偏殿传来的瓷器破碎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不曾断隔。


“给我!给我!给我…”


他的声音近乎于刺耳的尖叫,这对于一向矜持又高傲的王耀来说,大概已经丧失了所有尊严了吧。


“大人,您不能再碰那东西了...”


他的屋外乱作一团,众人脚步匆匆地往来,依然顾不上从门外进来的亚瑟。


哗啦——


“拿走!都拿走!”


屋内又传来瓷碗摔得粉碎的声音,亚瑟推开门,便看见了还带着褐色药汁的碎瓷碗和距离甚远的还能看出样子的汤匙。


“亚瑟·柯克兰。”


看见自己他先是楞了一下,接着跌坐在床榻之上。他紧紧抓着身下床铺,从已经泛白的手指骨节上就能看出他极力忍耐的痛苦,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字眼,包含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你可真是个禽兽。”


他在发抖,抖得厉害。


亚瑟此刻真的恨透了他的做作,明明只要向自己求饶就好了,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向自己低头。


“都滚出去!”


亚瑟厉声道,猛地甩上木门,木头相撞发出哐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为之心颤,却也只能默不作声。亚瑟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上下牙齿的碰撞,猛烈又频繁。也能感受到自己的颤抖,握紧的拳头止不住的颤抖着。


“求我。”手指插入他丝缎般的发丝之中,盯着他的眼睛,克制着自己的怒气,尽力保持平静的语气。“求我就给你。”


“死...死都...不会....求、求你...”


“求我!”


他在尽力忍耐着,发白的双唇,布满额头的细密汗珠,已经嵌入手掌内部的指甲沾染了丝丝血迹。


“不可能...”


他的语气极轻极轻,传进了亚瑟的耳朵里却变成了令之耳鸣巨响。


亚瑟猛然松开手,他像只失去控制的玩偶,瘫软在床上。亚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从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了小盒,扔给王耀。


“随你。”

 


  

 

事情的发展方向在亚瑟的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


亚瑟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


最后真正令他溃不成军的是条约签字落笔的那一刻。有时候崩溃是在悄无声息之间,在面无表情的背后。清高与骄傲的字眼不再与他有任何关联,这确实是亚瑟最初希望看到的。


 

从上司那里不仅一次收到过催促的电报——“形势紧张,速归。”但亚瑟却迟迟没有动身,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等来什么。只是听见王耀已经回来的消息时,稍稍感到了心安。


他的院子似乎越发萧条了,不知是进入了深秋之际的原因,颓废之色映了满眼。亚瑟的军靴踩碎了一片枯叶,他听见了熟悉的木门打开的声音,亚瑟望着从里面出来的人,身材高大,脖间系着长长的白色围巾。他只是略微瞥了一眼,便与自己擦肩而过。亚瑟推门而入,他看到王耀坐在椅子上,手臂无力的垂在扶手上。茶杯应该是从手中掉落下去的,茶渍溅落在玄色的地板上,已有发干的迹象。红棕木桌的另一端还放着另一杯茶盏,盖子放在一边,里面的茶水升起了一丝细烟。


他都不曾抬眼看来的人是谁,只是轻声说着。


“你们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恨我吗?”


亚瑟静静地坐下来,同样轻声问着。他侧目注视着他的侧脸,惊觉他消瘦了许多,也越发地憔悴。


“恨。”


怎能不恨?


王耀只觉得好笑,问出这种问题来,不知是在羞辱谁。


亚瑟只觉得胸口微微发闷,望向紧闭窗户,将自己的胸闷怪罪给了紧闭的门窗。


“我乏了,你回去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有些僵硬,似乎是在那里坐了许久,瘦弱的手臂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支撑住他的身体,死死地抓住木椅的扶手,越发用力,关节的惨白与鲜红的肉色都是那么鲜明,亚瑟知道他的烟瘾犯了。


“戒掉吧。”


亚瑟觉得自己的双唇有些颤抖,捏着他双肩的手也有些颤抖,他觉得自己在发寒,胸口越发堵得难受。他的眼神空洞,早已看不到亚瑟最恨的神色了。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


“戒掉吧...”


亚瑟的喉结动了动,有着无数的话却哽在咽喉,最后只说了这无关痛痒的三个字。


“我没有了,你给我吧。”


他惨白如纸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生硬地扯出的笑容在亚瑟看来十分刺眼。


“求求你,给我。”


不该是这样的。

亚瑟重复着,内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求求你,给我。”

“求求你,给我。”


亚瑟猛地推开王耀,王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扶着置物架勉强撑起身子。


“别说了!”


“为什么不要说?这不是你一直想听的吗?我说给你,你想听多少遍,我就说多少遍给你,让你听到厌!”


“够了!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是什么样子?”王耀冷笑着,忍着药瘾发作的痛楚,颤颤巍巍地走近亚瑟,攥住他的军装的衣襟。


“我会成为这样是因为谁呢?”


亚瑟偏过头,不愿看他一眼。


“心虚吗?为什么不看我呢?”他又自嘲似地哼了一声,“你怎么会心虚呢。我真傻,你怎么会有感情呢......”


“让变成这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是你!犯我国土,欺我人民,掠我财产,夺我骨肉,桩桩件件,哪件不与你有关?哪桩没有你参与?用那等低劣之物毁我国民,都是你,全都是你!”


“与我无关。”


“好,好...与你无关...”


他松开自己,扶着墙壁走进深处,直到亚瑟站立的地方再也看不见他。那茶盏里的水完全冷掉了,没有一丝烟气再浮现在空气之中。亚瑟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已经落了薄灰的窗。秋风带着刺人的寒冷向亚瑟袭来,空气没有给亚瑟带来一丝解脱,反而越发让自己感到窒息,像是被捂住口鼻带来的窒息感。


为什么,还是会觉得胸部沉甸甸的压抑感呢?


亚瑟只想逃离这个令自己感到压抑的地方。只是突然感到身后一股力量,将自己按在墙壁上,措手不及之时失手碰落了不知是什么朝代的瓷瓶,哗啦一声清脆地碎了一地。


接着自己感受到了口腔之间蔓延开的苦涩之味,气体猛冲鼻腔,却使得一直被压抑的窒息感猛然间豁然开朗。亚瑟反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他的双唇此刻紧贴着自己,舌尖灵巧地撬着牙关,轻而易举地攻占了自己的领地。随之而来的是剧烈又尖锐的疼痛,血腥之气顿时在口腔之间炸开。就在此刻,他用力推开自己,踉跄着后退一步,冷笑着用拇指拭去嘴边属于自己的血迹,眼里冰冷得似乎像是冰锥要将自己刺穿一般。


亚瑟只感受到呛人的烟味混杂着血腥味。

是鸦片。


亚瑟猛烈地咳嗽起来,希望能将那气体排出自己的鼻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那抹神色里是绝望的美艳,惨白脸色上的双唇,是娇艳得宛如欲滴出鲜血一般的红。

 


章  五

 

让他变成那样的,是自己。


亚瑟不知为何产生了内疚之情,这本不特殊体应该产生的感情,这不应该。亚瑟觉得自己可能哪里出了问题,自己的心里有过情感,有过对王耀的怜悯、同情、不舍、愤怒、嫉妒。亚瑟想不明白,这些感情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内心里,这些全然不是该出现在自己意识中的东西。


 

“为什么!”


他的质问使得吵闹的会议室短暂地恢复了安静,十几人的目光聚集在王耀一个人身上。


这是亚瑟战后第一次看见王耀,但他的身影却时常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他现在的样子和分别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他没有了长发,剪短了一些。低垂的马尾系在脑后,双手支撑在会议桌上,微微俯下身,发丝自然垂落在他的左肩之上,双眼紧盯着坐在正对面的自己。


“这里不是你提为什么的地方。”亚瑟胳膊还带着伤,冷眼望着会议桌另一端。


“我绝对不会签。”


他扔下这句话便打开大门走了出去,亚瑟暗自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没有暴露自己不该有的情绪,他走了也好,亚瑟只觉得安心。


有人跟着他追了出去,一抹身影迅速消失在亚瑟的视线里。环顾四座,亚瑟发现了离席的人,是阿尔弗雷德。


亚瑟只是盯着写着“中国”的铭牌看了许久,内心却不住地想:他为什么会找他呢,他们会说什么呢?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们之间的谈话成了众人皆知的现实。


中国接受了美国的教育援助。


两个人似乎理所当然地越走越近,亚瑟自然知道他接近王耀的心思不纯,这些其实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在看见王耀对其展露许久未露出的毫无负担的笑容之时,隐隐的情感在内心之中蠢蠢欲动。


“王耀呢?”


那人稍稍沉默,开口回答:“中国先生刚走。”


他咬重了中国先生四个字,似乎在有意提醒亚瑟的称呼不合适。亚瑟听到刚走便迅速追了出去。



走廊——


亚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稍稍用力便让他靠在了墙壁之上。人来人往的走廊之上,做出这样有失身份的举动,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王耀。”


低声唤着他的名字,注视着他望着自己的双眼。亚瑟分明看到他听见自己在叫他的时候眼里所有的不快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是,英国先生。”


他说的是“英国先生”而不是“亚瑟”。

他大概再也不会那么叫自己了吧,从那个下午开始。


无论出于任何一种原因,亚瑟都明白为何这个名字不该出现在对方的口中,但还是感觉到了心脏下沉的难受。


“他、他不是真心想帮你的。”


他突然笑了起来,轻轻推开自己抓住他的手,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我知道。”他顿了顿,眼里满是理所当然,“国家与国家之间怎么会有真情实意呢。”他脸庞上的客套将自己推出了好几万里,仿佛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未发生过,好像什么怨恨纠葛都未曾有过一般。


“但是,谢谢你提醒我。”他直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客气地笑着。


是、是吗?他知道。

亚瑟微微一愣,自己到底在替他担心什么?


那些与他之间的怨恨与纠缠差点让自己忘了,他才应该是那个最深谙国家生存之道的特殊体。他是中国,不是王耀。


原来只有自己这么在意。



章  六


明明是延续了许多年的战争却使得变化像是发生在一夕之间。


大概像是一直高度紧绷的弦在终于超过了负荷瞬间突然断裂一样,亚瑟看着手中咳出的鲜血时,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体算是撑到了极致。亚瑟干脆一直歇在家里,他也突然间发现自己少了很多事情做,不问政事不谈工作,安心休养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亚瑟总是在高烧的夜晚做一些乱七糟的梦,更恐慌的是他居然梦见了王耀。



漆黑的深夜里,枪林弹雨炮击不断的声响里,偶尔闪过的幽暗的光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侧脸。他转过脸,冷峻的脸上只有严肃的表情,短短的只有几个音节,却让亚瑟内心久久未能平静。


他说:快走,危险。


“你发什么愣,那么危险你不知道吗?”


回过神来的时候,亚瑟听见他扯着嗓子怒吼的同时,听见了自己耳边炸弹碎片迸射进身旁泥土的闷响。他伏在自己身上,眉头紧蹙,“你不要命了吗?”


亚瑟顿时有些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听见枪声响起的时候一把将他搂入怀中,让他和自己之间不再留有任何缝隙。亚瑟抬起手将他的头紧紧地按在自己胸膛之上,炮弹爆炸激起的泥沙散落在两人身上。也许是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道太过浓重,似乎穿过了硬质布料,使得埋在他颈窝之间的亚瑟也闻到他军装上散发着微微的火药气息。炮火不曾停歇,震耳欲聋的炸弹爆炸声不绝于耳,亚瑟下意识地抱紧他,才觉得他是真的瘦小。


也是,他的身体从那时开始便没有停止过被折磨,病痛、辛酸、劳累使得他骤然消瘦。但他的脸上还是不改最初的神情,即使是那样的境地,他还是一样没有被残酷的现实击垮,倔强又不肯服输。


直到拂晓战火才渐渐消止,可能王耀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在亚瑟的怀里小憩成了眠。亚瑟知道,他太疲惫了才会在这样的环境下睡去。


是因为自己给了他安全感吗?才让他放下了戒备。

 

我们曾经那样相拥过。

在缅甸的战场,四月的微微灼热,二十日的凌晨至拂晓。

 


听见了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亚瑟虚弱依靠在门上,才听清了门外的交谈声,其中偶尔夹杂着阿尔弗雷德的笑声,中气十足又有些聒噪。内容不过是客套的说辞,表明了来探望自己的来意。


亚瑟回到沙发上坐下来,整齐的摞在一旁的报纸似乎放了有些日子了,亚瑟都未注意到过,伸手去拿的时候,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哟!英国,最近还好吗?”


金发青年笑盈盈地冲着亚瑟摆手,毫不客气地坐在沙发另一端,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地拿起一份报纸翻看起来。


“还好。”


亚瑟淡淡地回答,靠在身后柔软的沙发上,没有几分想与之交谈的意思。但青年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带着蓬勃的朝气在亚瑟耳边喋喋不休着,两个人像是成了鲜明的对比,亚瑟暮气沉沉疲于应答,敷衍几句也不再作声了。


落日。


亚瑟望向了窗外的余晖,橘红色的天一直蔓延着终是成了血一般的鲜红色,鲜亮又艳丽,那是太阳在没入漫长的黑夜前的最后的绚烂。


亚瑟瞳孔中映着余晖,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耀眼的太阳,最终还是逃不过落幕的结局。悄无声息又理所当然,甚至连声抱怨也不知从何说起。


站起身时无意间碰掉了阿尔弗雷德放在桌边的报纸。啪嗒一声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响。昏暗的房间里,亚瑟借着窗外的光望着屋内的一切,晚风阵阵袭来,翻动了纸张带起了衣角。


从顶端坠落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啊。



报纸的版面上赫然写着黑体的大标题——印度独立。

 


章  七


局势越来越紧张,甚至到了剑拨弩张的地步。


每个人的脸上几乎都是愁眉不展,亚瑟却总觉得自己的内心游离在外,有时候还会在上司说话的时候出神,工作也不过是像只傀儡一样听从着上司的安排,并没有谁发觉到亚瑟的异常。其实按照常理来说,战后的复苏工作依靠阿尔弗雷德的扶持情况确实在好转,亚瑟作为特殊体应该可以感受到身体康复的迹象,但亚瑟却一直觉得似乎是哪里出了问题。

 

“......美国打算采取孤立政策,不会承认新中国......”

“但如果不与中国往来,我们在中国的企业就面临着倒闭的危机...”

“如果因为这样与美国发生分歧,我们很可能会失去美国的援助....”

“毕竟需要美国扶植...”

“......”

 

上司们你来我往的争论在亚瑟的脑海里只是走了一个过场,说来说去不过都是利益驱使,内容也不过都是在权衡利弊。这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言论亚瑟却莫名觉得烦闷,站起身径直走出了会议室,甚至连声招呼都没有。


亚瑟站在花园里,轻轻地抚摸着那朵盛开的玫瑰的花瓣。那抹鲜嫩欲滴的红色是那样的娇艳,亚瑟忽然想起那日,想起他,和他唇上的血。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亚瑟俯下身,轻轻说着,“我只是不想再与你为敌。”


我大概是疯了。

亚瑟心想。

 


那日的庆典是举国沸腾,王耀就站立在上司的身后,人群的中央。他望着天安门城楼下的人民,那也是他挚爱的子民。他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眼底满是温柔的神情,波澜不惊。


王耀本以为自己会在那日激动到昏厥,却没想到自己会是那样的平静。仪式结束之后坐在沙发上回想的时候,王耀大概意识到可能是长时间刻意压制自己的感情,又渐渐地找回了“自我”吧。


永生即意味着孤自一人见证无数次的深爱的事物诞生与消亡,默默承受着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所以渐渐地在岁月冗长的折磨里终于学会了丢弃感情来保护自己。无法阻止深爱的消亡与变迁最后只能选择不去爱,这似乎成了作为特殊体的国家们的宿命。最先被舍弃的感情一定是爱,再后来不再会对拥有短暂生命的人、物付出任何感情。我们只是国家的机器,承载着对于国民的责任,又出于责任对本是同类的特殊体们发起战争,相互猜忌怀疑,尔虞我诈。


如果不是这样的“自我”,五千年的孤寂是无法忍受下来的。沧海桑田时代变迁,真心被掩埋得太久太深,连自己都会忘记心还存在着这回事。王耀本以为那便是“自我”了,但在那两百年里,那与世隔绝般的悠闲中,他逐渐忘却了世界的残忍,以及特殊体们生存规则的残酷。最后让他真正放下防备的,是那个幼小的孩子突然间闯进自己的悠闲里,用他稚嫩的声音唤着自己哥哥。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融化被松动,王耀才忆起来,自己竟还是有感情的,也是他让王耀真正作为“王耀”活着。他愿意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他,疼他爱他,为他取名,嘉龙。


王耀后来为自己的感情和封闭付出了代价,那是来自宿命的惩罚。


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给予了王耀巨大的痛苦,这是几千年来王耀未曾遭受过的。王耀才记起那感觉是那样的难以承受,像是要将自己撕裂一般。


爱会化成最终刺向自己的利剑,爱成了最大的禁忌。


 

王耀深深地叹了口气,喧哗在耳边,热闹欢乐穿堂而过,没能给王耀留下丝毫。酒过咽喉,穿肠过肚,酒精弥漫到神经,渐渐微醺。


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某个人。


 

“你今天喝太多了吧。”长长的白色围巾似乎成了他的标志,身材高大的男人搀扶着步伐有些紊乱的王耀,一边说着,“我看到你家上司有点不太高兴了,毕竟还有重要的会议要开呢。”


“我只是....太开心了。”


“嘛....不过正好,我也不想再开会了。多亏你喝多了,今晚我也能睡个好觉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王耀微微挣脱开被搀扶的手,先一步站着了家门前。


“谢啦。”王耀扶着门,慵懒地摆了摆手,“回去吧,明天再见。”


“唔...好吧,那你自己好好休息吧。”看得出来对方没有邀请自己进去的意思,也不再多说些什么,转身欲离开的瞬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王耀正在开门的背影说道:“虽然有些客套,但还是要说,中国,生日快乐。”


钥匙插入锁孔的动作顿了一下,那人轻轻回答着谢谢,却定定地在那里站了许久。遥远的喧哗吵闹声依旧在耳,那明明是该让自己无比欢欣雀跃的事情,王耀却觉得仿佛一切热闹都与自己无关。


突然的一瞬间王耀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孤独。


放弃了开门,王耀选择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将脑袋埋在两膝之间。两侧用来装饰的花朵散发着舒适的香气,顺着十月夜晚的微风飘散去了远方。屋檐下的橘色的暖调微光在地上绘出了王耀的影子,在皎洁却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更加孤寂。


纷杂又急忙的脚步声打断了王耀一个人的安静,拍拍身后的尘土准备开门时,听到了身后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像是怀着焦急的心情跑了很远才停下,呼吸很急促,夹杂着轻微的咳嗽声。


王耀还未转身,只听到身后人断断续续的声音,连起来是这样的一句话。


“我希望我还来得及,没有错过。王耀,生日快乐。”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是时针分针与秒针重合的瞬间。

 


章   八


王耀注意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内心突然之间复杂起来,实在想不到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只是忽然记起在喝醉之前看到的人影原来不是幻觉。王耀思索了一下,该对他使用什么样的称呼,是英国?还是亚瑟·柯克兰?


“是你。”王耀顿了一下,“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祝福我的?”


虽然觉得头疼,王耀还是回想了一下在那屈指可数的贺电当中似乎并没有来自英国的。


“你该不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吧!”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身后藏了只玫瑰,王耀看见了掉落在他身后的玫瑰花瓣。


王耀眯着眼睛打量着亚瑟,良久才憋出了一句“你怕不是疯了。”接着像是心慌一样连连摆手,也懒得纠缠下去,本就不太愿意看到他。内心叹了一声罢了,转过身边打开门边说着,“无论出于什么身份,你的祝福我收下了,谢谢你。”


亚瑟走近了王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没有走开,两个人咫尺距离,香醇的酒气立刻充满了亚瑟的鼻腔。


“这里,还会觉得痛吗?”


自己手心下的温度,微微潮湿的触感。不知那是自己手心渗出的汗还是他身体的。他的心跳,有力而清晰,平稳,波澜不惊。


这是一个没有被回答的问题,也许是他给了答案,亚瑟并不明白,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有给出答案,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很在意吗?”


他抚摸的地方,是当初被长剑刺穿血流不止的地方,是一切痛苦开始的地方。王耀看到他轻轻地点了下头,有些无力地垂下眼帘,自己的语气似乎让他感觉有些失落。


他忽然抬起眼,盯着自己的眼睛,像是要将自己看穿一样。他轻轻皱起眉头,眼神里流露出歉意。


“对不起。在你本该高兴的日子说这些,让你不高兴了吗?”


王耀怔怔地望着他,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


“那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高兴的神采呢?”亚瑟情不自禁地想轻轻地用手指抚摸他的脸庞,只是在碰触到他肌肤的瞬间又胆怯地缩回来,只是轻轻地说着,“可是我看到的都是难过。”


王耀知道这一切都不正常,但自己似乎被酒精麻痹了神经,明明该推开他并命令他离开,但王耀并没有那么做。他能知道些什么呢?自己的眼神里怎么可能会有被看出来的感情呢。是他在胡说吧,明明自己应该高兴的。


“为什么要难过呢?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你知道今天意味着什么吗?从今往后,你不可能再随意欺负我了,不可能再随意地从我这里夺去什么了,你还要眼睁睁看着嘉龙回到我身边......”


提起那个名字,王耀的双唇微微颤抖着,嚅嗫着,“嘉龙...”


亚瑟看到王耀眼底里微微泛起的微光,突然抬起眼直视着自己,他说,“嘉龙总有一天会回到我的身边,他会知道我不是无用的、没有能力保护他的哥哥......”他的情绪似乎在这一刻泛滥成灾,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像是似曾相识,他的手腕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我真的恨你。”


他的眼神里充满着哀愁与怨恨,但亚瑟却隐隐地从心底里觉得欣喜。他的样子像是有血有肉的人,像普普通通有感情的人类。


他是和其他与自己周旋的特殊体不一样的。亚瑟第一次发觉他有感情的时候,只是觉得他可怜,难怪能输得那么一塌糊涂。但也是他在不知不觉中触动了亚瑟内心深埋的东西,唤起了他久远的记忆,也想起年幼的自己也是那样多愁善感。亚瑟后来才发觉自己是羡慕他才会一直对他念念不忘,他曾真正地作为“王耀”生活过百余年,碰触过不该碰触的禁忌。


即使他是恨,那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自己有过的真情实意。


亚瑟越明白越发觉得自己才最可怜。


 

“但是恨你又有什么用。”王耀望着远处张灯结彩的城楼,眼眶里的隐隐的液体使他视线一下清晰一下模糊。“你想亲手毁了我,但我还是站立在了这里,和你有着一样的地位。我没有成为你的附庸,也没有成为别人肆意践踏欺辱的对象。可是你会为这样的我而真心感到高兴吗?你不会。你们恐怕连真的恨都做不到。”


“因为你们没有真心。”王耀顿了一下,自嘲似的笑起来,“我也不会有了。”


这是宿命。


“你要有!”亚瑟盯着王耀,一字一顿地说着。


“我不会让你因为有感情而感到孤独,无论你做什么我会第一个来陪你。即使这个世界都与你为敌,我也绝对不会站立在与你对立的方向。”


王耀甚至开始怀疑,到底谁才是喝醉酒说胡话的那一个。


“这些话,是亚瑟·柯克兰说给王耀的。”

是亚瑟·柯克兰希望王耀不会再感到孤单。


“请你,不要舍弃掉你自己的姓名。”

这也是亚瑟自己的希望。


王耀似乎闻见了玫瑰花的淡淡幽香,只是再没有见到过那朵未送出的玫瑰花。



 * 后【1950—2015】 改一改明天发啦~

评论(10)
热度(201)
  1. 共1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盈宇/Powered by LOFTER